教宗方济各颁布禧年诏书,适时以望德为主题[1]。他在诏书中向各界人士和生命遭到威胁的各种情势说话时,提醒世人注意“望德”这个不可或缺的德行的恒常价值。这个价值存在于所有的人心中和一切环境里,却也是各种不稳定和痛苦的来源,因为望德与人无法掌控处理的事物有关:“每个人在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怀抱希望,渴望并等待美好的明天。未来的无法预卜让人时而产生对立的情绪:既相信又恐惧,既宁静又沮丧,既肯定又怀疑。我们经常遇到灰心的人,他们以怀疑和消极的心态看未来,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给他们带来幸福”(《望德不叫人蒙羞》诏书1)。

教宗颁布禧年,引用圣保禄宗徒的话作为诏书的标题“望德不叫人蒙羞”(罗5:5),意在邀请人们更新望德,特别是身处考验的时刻。他唤醒人们回归基督信仰生活的这个特征,也是对当今文化气氛的警惕,因为这个气氛显示了日益令人担忧的普遍缺乏希望的状态。

一个令人不安的德行

“天主说我更中意的信仰是望德。/信德并不叫我惊讶。/它不惊人。/我在我的创造中闪耀,引人注目。/在太阳、月亮和星辰中如是。/在我所有的造化中都如此…。/只不过爱德有它自己的路。为了爱近人,只需要放手去爱,只需设身处地看看那令人沮丧的形势!…/然而天主说,看啊,那令我惊讶的才是望德。/我惊讶自己。/这才是令人称奇的。/就让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看今天要怎么过,好寄望明天更美好的清晨。/这是令人称奇的,是我们所获得的最奇异的恩宠。/我自己也为之惊讶不已”[2]。以上是(法国)查尔斯·贝基(Charles Péguy)1911年10月22日在他《第二超德奥迹的前厅(Il portico del mistero della seconda virtù)》一书中写的著名片段。

在这些闪烁的字里行间,查尔斯·贝基表达了望德的所有伟大和艰难,以至连天主自己都对望德的存在感到惊讶。事实上,望德在告诉我们那没有却又深深临在于每个计划和活动中的事物:望德需要实现,它是可能改变事物的基础,是为萦绕心中之事物而奋斗的动力。希望不仅仅指出我们所欠缺的,更在提供我们面对困境的力量[3]

贝基心知肚明。《第二超德奥迹的前厅》是他在生命中最艰苦、最痛苦的时刻之一写成的:从出版角度看,他这本书,一如他创立的杂志《半月刊(Cahiers de la Quinzaine)》,是失败的,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他之前尝试经营的Bellais书局。他以圣女贞德为对象所写的《贞德的爱德奥秘(Le Mystère de la charité de Jeanne d’Arc .1910) 》一书,虽然是二十世纪的一部杰作,但出版后仅卖了一册。其实,他的困难不仅在经济方面:他因皈依天主教而遭到社会党人诋毁,也为了迁就妻子而决定不让子女们受洗而遭到天主教徒的攻击。正因为这一切失意才使得他能以如此真诚和感人的态度谈望德:由于体验到失望,他才知道丧失一切意味着什么。

望德是个艰困难行的德行,因为“它与艰巨的善有关”(神学大全 I-II, q. 23, a. 2),不是唾手可得的。虽然如此,为有意义地活下去却是不可或缺的。望德本身含有各种“备用品(provviste)”,为从事人生冒险是绝对需要的:勇毅,渴望,等待,忍耐,特别是当一切似乎都背道而驰的时候,得以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也就是圣保禄说的“在绝望中仍怀着希望”的坚信(罗4:18)。

为了这些理由,贝基指出,望德犹如一个拥有前途的小女孩,她需要两位姐姐来陪伴她,即:信赖只有天主才能提供给我们所需要的善的信德,以及她(望德)业已多少体尝到并推动她继续前行的爱德。没有这两位姐姐的陪伴,望德这位妹妹几乎真的无法向前行。即便如此,当我们仔细观察这个小女孩时,当会发现她仍有许多亲戚随行,这些亲戚也同样支撑着两位姐姐往前走:事实上,望德展望许多前景,这些前景都受到不同、而且彼此不见得和谐的知识学问如社会学、政治、哲学、文学、灵修学和心理学的推敲探究。这些学问的每一项似乎都有其探讨的特定领域:例如从心理上很难令人接受的侵犯性(aggresività)问题;又如受到始终纯科学主张或生活计划挑战的信心(fiducia)。虽然如此,所有这些学问为了解望德的特征都是必要的。

望德,是个孤女吗?

从上面提到的几点不难看出望德是个矛盾、难以捉摸、却应该予以审慎看待的德行,在我们这个时代,其难度甚至超乎想象,因为控制和规划已经成为我们的口号。这也许就是在我们今日的反省中,这个小女孩(望德)是个大孤女的原因。只要快速浏览人文科学相关的著述,不难发现:望德(希望)这个词汇在心理学词典中找不到,就连以心理学为主要议题、从2018至2020年间发行24册的“Mind”杂志文集中,也看不到望德(希望)这个字眼。2023年间随意大利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发行的50小册《每日默想(Meditazioni quotidiane)》亦乎如此,在这一系列默想中甚至也出现了望德的两位姐姐,即使采用的名词比较俗化,称信德(fede)为信心(fiducia),称爱德(carità)为爱(amore )。

遗憾的是望德这个小妹妹不但在人文科学中成为不受欢迎的灰姑娘(Cenerentola),在基督信仰文化中也如此,就连神学对她似乎也不太感兴趣。如果我们去寻找有关望德的出版物,其凤毛麟角的数量令人担忧。尤根·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1964年之所以出版《望德的神学(Teologia della speranza)》这本至今仍属最著名的经典之作,其目的在回应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所著具挑衅性的《望德原则(Il principio speranza)》一书。后者企图仅从现世的角度来看希望兑现的可能。即使是《公教文明(La Civiltà Cattolica)》,也未曾给望德多少空间;翻阅最近五十年来的出版目录,只有四篇文章谈及望德,其中一篇还是出于必要去谈论本笃十六世教宗的《在希望中得救(Spe salvi)》通谕。

堪足安慰的,或更好说,令人进一步担忧的,就连遥远的古代和中世纪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圣奥斯定《论信、望、爱三德手卷(Enchiridion de fide, spe et charitate)》的122章中,只有极为简短的第114和115两章专论望德。第十二世纪意大利伯多禄·隆巴多(Pietro Lombardo)所著的《箴言四书(Le Sentenze)》,虽然是直到十六世纪为止乃每位神学教授参考依据的经典手册,但在这部巨作中也只有《区别(distinzione)》这一部分谈及望德(参见In 3 Sent., d. 26)。

唯独例外的是圣多玛斯·阿奎那,他是“最关心望德的神学家”[4]。他的确也在心理学上恢复了望德的尊严和价值。在他之后,除了少数几位可歌可颂的人物,如Alfaro, Durand, Mendoza-Álvarez, Appel, Theobald等人,其他大部分学者的著作都在谈论其他议题时,才间接地使用望德这个名词:例如汉斯·乌尔斯·冯巴达萨尔(Hans Urs von Balthasar)的名著《众人都希望(Sperare per tutti)》,此书在专事讨论永罚的真实可能性这个明确的议题时,才提及望德。最近五年来的网购书目上,有四本意大利文书籍明显以望德的神学为名,但没有一本从跨学科的角度谈论望德,从而解释了这个题目的错综复杂性和横向维度。看来,望德似乎真是个难以长大的小女儿,即使在教会内也是如此。

为什么极少谈论望德?我们可以提出几个假设。其中一个就是基督信仰,特别在西方,多少已经俗化,似乎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向今天的人说的。大圣女亚维拉的德兰(Teresa d’Avila)早已说过:“那些讲道者以不令任何人厌恶的方式来草拟他们的讲道稿。这个出发点固然良好,甚至也应该如此,但成果寥寥无几。为什么听了讲道却少有人远离恶习?可知道我的看法吗?因为讲道者太顾及人情世故,他们不像宗徒那样内心燃烧着炙爱天主的热火: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心火烧而不热”(圣女大德兰自传Libro della mia vita, c. 16, 7)。

教会的讲道似乎不屑于谈论望德,宁愿专事那些“跟得上政治”的议题,诸如:生态,污染,物质援助等等。这些当然是重要的议题,但已有专家关注这些事,甚至以更有效率和认真的方式推进。这些攸关大众生活的议题固然重要,但就如圣女大德兰指出的,讲道者非得不计任何代价去迎合大众的口味,这实在令人惊讶,他们既然失落圣神的火,便再也没有力量重燃希望,没有力量谈永生,谈真福,谈已逝去的亲人,无法实践正义以抗拒日常生活不断出现的背离,换句话说,就是传递基督信仰固有的预言和批判的能量。

已故贾科莫·比非(Giacomo Bifi)枢机主教1991年8月29日在里米尼大会(Meeting di Rimini)演讲时,援引弗拉基米尔·索洛韦弗(Vladimir Solov’ëv)所著《伪基督(L’anticristo)》的话说:“‘有一天,或许日子业已来到,基督信仰将沦为纯属救济、关怀、慈善事业和文化各方面的人道行动。福音的讯息被视同致力于各民族和诸宗教之间的对话,藉以寻求现世美好的生活和进步,呼吁尊重大自然’。然而,如果基督信徒热衷于向世界开放,致力于敦亲睦邻而不自觉,势必把基督拯救人类的伟业冲淡为推崇这些次要目标及追求其成就。于是,基督徒就阻碍了自己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复活的天主子的连结,逐渐陷于背教的罪过,最后必将倒向反基督那一面”[5]。如此以往,那些纯属于望德的议题将被束诸高阁,但这些议题正是基督信仰与其他信仰不同之处,也是人生为何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教会不谈望德,谁能谈她?

疏远望德的现象可以从与之最密切关联的将临期的意义的流失觉察出来。何为等待?又等待什么?等待某一位业已来临并使预言已成过去的人吗?如何表达基督信徒等待的意义呢?在度将临期之前已不知如何谈论它(生活与谈论,两者无疑是相关在一起的),这表示在日常生活中有两种立场态度(即,有人已经放弃等待和在日常生活的困难中,有人感受不到等待的任何影响)彼此非常接近。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52年写的《等待果陀(Aspettando Godot)》舞台剧,把愚昧、空虚、白白浪费时间的等闲之举描绘的很贴切[6]

望德信守所承诺的?

望德所揭示的“非此地此刻(non qui, non ancora)”这个特征或许就是大部分的人反对望德的主要理由。正统犹太教复兴运动(chassidismo)有个故事说:一个徒弟问老师默西亚是否真的已经来到。老师给他读一段依撒意亚先知书说:“财狼将与羔羊共处,虎豹将与小山羊同宿;牛犊和幼师一同饲养,一个幼童即可带领牠们。母牛和母熊将一起牧放,牠们的幼雛将一同伏卧;狮子将与牛一同吃草。吃奶的婴儿将游戏于蝮蛇的洞口,断奶的幼童将伸手探入毒蛇的窝穴。在我的整个圣山上,再没有谁作恶,也没有谁害人,因为大地充满了对上主的认识,有如海洋满溢海水”(依11:6-9)。老师读了这段话之后拉开窗帘往外看,他看到有个贫苦老妪在乞讨,一位穿着华丽的先生路过她面前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路边还有一些身心备受打击的和睡在街头的人。于是他拉回床帘回答说:“没有,默西亚尚未来到。这样的世界怎能说默西亚业已来到!”[7]。塞尔焦·昆吉奥(Sergio Quinzio)也同样表示:“在宣报福音已两千年的今天,不难发现昔日的许诺并没有兑现,温良的人并未承受土地,而天主也没有为祂忠信的子民即时主持正义”[8]

另一个否认望德的主要理由是望德经常被误解,并与现实对立起来,就像马克思所谓的“人民的鸦片”,为自己的松散无为找借口,令良知昏沉,不正视眼前的悲哀穷困。尼采(Nietzsche)以他惯有的刻薄视望德为“害中之害,因为她延长人的痛苦”(见尼采著Umano, Troppo umano, n. 71)。

从这方面看,许多“怀疑派大师”如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等人,无疑都击中了时弊,却误解了望德的真义:其实望德与幻想或向艰苦的生活投降无关。《望德是一种德行,但更是一股激烈的热火(una passione aggreviva),并与这个热火共存亡。但为了不使这股热火误入歧途,就需要望德来指引》[9]

尤根·莫特曼谴责对基督徒望德的危险曲解,他认为基督徒所怀的希望不能失落其怀着理想批判现实的任务:“那些赋予希望的许诺言语必当与眼前以经验为根据的事实相反…。为此,末世论(escatologia)不能徘徊在虚无缥缈中,它应该明确表达对希望的肯定,这与现世的痛苦、邪恶及死亡的经验相反…。怀有望德的人绝不附和尘世的逻辑和无可抗拒的命运。基督信仰生活以信德为先,但以望德为重。不经由信德来认识基督,望德只会流于毫无根据的空想。可是若没有望德,信德势必衰微退温,终至死亡。人因着信德找到真实生命的道路,却只有望德才能让人走上这条路”[10]

希望的前提

在当今的文化环境中,望德难以被接纳,因为她涉及人自身无法掌控的事物。一如所见,望德基本上系于对天主的信仰,正如《希伯来书》说的:“信德是所希望之事的担保,是未见之事的确证(希11:1)”。因此,信德生活的危机必然导致望德的危机,而望德的危机令存在的意义再度陷入谷底。因此,缺乏望德以更强烈的方式凸显人需要这个德行才能继续活下去,因为望德指出生命为何值得活下去:“信德是一座根植在一个国家土地上的主教座堂;爱德则是收容世上所有悲哀痛苦的医院;然而,如果没有望德,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块死寂的墓地”[11]。恢复基督信仰望德的真义是必要的;把“”传递给当代的男男女女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教宗方济各在禧年诏书中,邀请世人重新发现圣洗圣事所蕴含的不可放弃的希望的根基:进入永恒的生命。诏书提到一个有形可见、有关永生、深具意义的艺术细节:“例如长久以来基督信徒把圣洗池建成八角形,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见到许多古老的圣洗池仍然保持这个形状,就如罗马圣若望拉特朗大殿的圣洗池那样。八角形指出在圣洗池内开启了“第八天”,也就是复活的那一天,这一天超越了惯常的星期周律,把时序的周期拓展向永恒的境界,引向永存的生命:这是我们现世旅途走向的极终目标(参见罗6:22;《望德不叫人蒙羞》诏书20)”。在那个终极目标里每位曾经爱过的男男女女内心深处对圆满的渴望终将实现。

  1. Francesco, «Spes non confundit». Bolla di indizione del Giubileo Ordinario dell’Anno 2025. Nell’articolo la Bolla viene citata con la sigla SNC.
  2. Ch. Péguy, I misteri, Milano, Jaca Book, 1997, 161; 167; 164.
  3. 为进一步了解,请参见 G. Cucci, La speranza. «La forza per affrontare le cose difficili», Milano, Àncora, 2024.
  4. C. A. Bernard, Théologie de l’espérance selon saint Thomas d’Aquin, Paris, Vrin, 1961, 7.
  5. www.comunitasanluigiguanella.it/ammonimento-del-cardinal-biffi-sullanticristo
  6. 可以下面的台词对话为例:“愛斯特拉岡(Estragon)说:他早应该来到。弗拉季米爾(Vladimir)说:他并没有说一定会来。愛斯特拉岡说:要是不来呢?弗拉季米爾说:那我们明天再回来,巴不得后天。也许。就这样一直下去。总之…直到他来为止。你很冷酷无情。我们昨天已经来过了” (S. Beckett, Aspettando Godot, Torino, Einaudi, 1956, Atto I, 29-30)。
  7. M. Buber, I racconti dei Chassidim, Milano, Garzanti, 1979, 513.
  8. S. Quinzio, La sconfitta di Dio, Milano, Adelphi, 1992, 37.
  9. 参见 G. Cucci, La speranza…, cit., cap. 1.
  10. J. Moltmann, Teologia della speranza, Brescia, Queriniana, 1970, 11-14.
  11. G. Ravasi, «La speranza», in Avvenire, 4 novembre 2005.